来源:鲁国尧. (1994). 鲁国尧自选集. 河南教育出版社

客、赣、通泰方言源于南朝通语说(一)

客、赣、通泰方言源于南朝通语说(二)

除了客家话导源于南朝通语外,现代江淮方言也是南朝通语的嫡系后裔。前面我们已论证东晋以前,吴语本北抵淮河,4世纪初北方流民浪潮越淮而南。谭其骧《晋永嘉丧乱后的民族迁徙》根据南朝侨州郡的记载,按照民国时期的行政区划研究这次大移民的路线,论及今江苏省的移民时说:“侨民麇集之地,则江南以今之江宁、镇江、武进一带为最,江北以今之江都、淮阴县地为最。”安徽地区,“侨在江南者都聚于下游芫湖附近一隅,江北则散处江准间,自滁和以至颖亳所在皆侨置郡县。”湖北则汉水流域之襄阳,长江则自江陵直至黄梅皆满布北来流民。我们再次指出,江陵是仅次于建康的另一重镇,直至梁元帝覆灭它是北方士庶又一聚居地。这样一个范围特别是东部大致与今日江准方言区相当,江淮方言实奠基于此,但在西部大为缩小。兹述现代江淮方言的大致范围:湖北省的东北部自应山、安陆、应城起向东直至黄梅十余县市;江西省的九江、瑞昌;安徽、江苏两省的江淮之间大致皆是,这里特别要提出的是江淮方言的东支通泰方言区,西近运河、南临长江,东濒黄海,包括今泰州市、泰县、兴化、东台、大丰、海安、泰兴、如皋、如东、南通市、南通县共十一个点;皖南的青阳、南陵、芜湖、马鞍山、当涂,苏南的南京、江宁、句容、溧水、镇江也是,苏皖二省的方言地理与当时何其相似乃尔!历1600余年只有小的变化,可见4世纪的大移民对于中国历史和语言的影响何等巨大。当然江淮方言在西线是大大地退了,如今湖北大部分地区说的是西南官话。

客家方言与赣方言关系密切而且同源,自罗常培之论出,天下翕然从之。我们这里要指出的是,这两个方言与江淮方言也有同源关系。现将客家方言的梅县话、华阳凉水井话,赣方言的临川话、南昌话,江淮方言东支通泰方言的南通话、泰州话在语音上的重大相同之处叙述于下:

第一,它们都有两个入声调,而且阳入调值高于阴入调值(南昌除外):

客方言 赣方言 通泰方言
梅县 华阳 临川 南昌 南通 泰州
阴入 21 32 43 5 4 4
阳入 4 5 5 21 5 5

第二,古代汉语的全浊声母,在这二个方言里今音逢塞音、塞擦音,不论平仄都是送气清音,现举古全浊声母字“田”、“跪”、“旧”、“白”四字为例,看它们在现代各方言中声母演变的情况:

梅县 华阳 临川 南昌 南通 泰州 北京 西安 广州 厦门 长沙 苏州
t’ t’ t’ t’ t’ t’ t’ t’ t’ t t d
k’ k’ k’ k’ k’ k’ k k k k k ɡ
k’ ȶ’ tɕ’ tɕ’ tɕ’ tɕ’ k k
p’ p’ p’ p’ p’ p’ p p p p p b

古全浊声母字在左边6个方言里完仝一致,无论平声“田”字。仄声’跪”、“旧”、“白”字都是送气声母开头(不妨简称作“全送气”)。北京、西安、广州则是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厦门、长沙平仄声都不送气,苏州话则仍保留浊声母。

从这个表也可见客、赣、通泰三个方言的一致是反映了同源关系。

在这里,我们承认,客、赣两大方言里有些点古全浊声母字,今音逢塞音、塞檫音并不送气,或某些字并不送气,有些点阳入调值并不高于阴入调值。我们暂且借用生物学的“遗传”与“变异”的术语解释这一现象,一般地说,在生物的种的繁衍中亲代的性状要遗传给下一代,但各个个体也可能产生性状差异,就是变异。现代通泰方言11个点毫无例外地阳入调值高于阴入调值,古全浊声母字逢塞音、塞擦音无论平仄皆送气。但是深入研究一下,就会发现今泰州话上述“跪”、“旧”、“白”等仄声字,白读时声母送气,而文读则不送气,后者跟北京话、南京话、扬州话一致,我们完全可以证明白读送气是亲代性状的“遗传”,而文读则是“变异”,是受普通话和江淮方言中支一一宁扬方言一一的影响所致。泰州话阳入字(如“毒”)白读时比阴入字(如“笃”)调值高,但是文读时,跟阴入一样,这也是受宁扬方言的影响造成的(扬州话入声只有一个。其所以如此,因泰州话处于通泰方言的最西缘,跟扬州话紧邻,泰州、扬州历史上长期在一个行政区内,扬州在文化、经济上的优势地位也促进了泰州话的变异。如今在上述两点泰州话的文读较之白读数量上占了优势,我们有理由相信,再过几百年以后,泰州话就会变得只剩一个入声调。古全浊声母仄声字变成不送气清音,就是说在通泰方言里将由于变异而出现一个“例外”的“新种”。似乎我们也可以这样看待上述的今天的个别的或少量的例外,

为什么现代通泰方音显出与客、赣方言的一致性呢?鲁国尧在《泰州方音史及通泰方言研究》一文中,根据史籍考出:西晋时沿江北岸只有广陵(今扬州)、江都、舆(今仪征)、高邮、海阳(今泰州、泰县)五县,海阳是最东的一彗。东晋安帝义熙七年(公元411年)将广陵郡分为二郡:山阳郡在淮南,广陵、海陵.二郡在长江北岸。宋时的海陵郡领六县,南齐时领8县,皆在今泰州以东的东台、如皋、泰兴、南通一带,据《宋书·州郡志》,广陵郡领四县,人口7744户,45613口,新置的海陵郡领6县,3626户,21660口,海陵郡虽不及广陵郡人口的一半,但须知西晋时只是海阳县的部分辖地,地广人稀。而永嘉后至东晋末100年间人口陡增,以致为之立郡置具,可见大批北方人迁徙至此。

客、赣方言在南方山区连成一片,而通泰方言孤悬于长江以北、运河之东、黄海之滨,相距遥远而如此一致,不能不引起我们作进一步的思考、再看看赣方言北边的徽方言,古全浊声母,大多数地方今音逢塞音、塞擦音,不论平仄都念送气清音。看来这四个“全送气”的方言形成了对古老的吴方言与闽方言的包围圈。史载皖南的黄山山区本是山越人的聚居地。六朝时期不少汉人进入,现代方言与这段历史应有密切的关系。正如地质学家的板块构学说可以从非洲与南美洲海岸曲线的吻合得到印证一样,这个包围圈看来不是偶然的,这四个方言“板块”正是4世纪北方方言南下进逼吴、闽方言的结果,当然不是同一时期形成的,例如客家人经过不止一次的迁徙才进入粤东北。

我们不讳言,这个包围圈在扬州、南京、芜湖一线有个缺口,这正是江淮方言的中支——宁扬方言区,宁扬方言入声只一个。当然谈不上阳入调值比阴入高的问题,古全浊声母变今音的规律同于北京话,迥异于通泰方言。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又要考察历史:公元589年隋文帝派次子杨广率大军平定陈国,结束了273年的南北分裂的局面,公元605年隋炀帝杨广征发淮南十几万民工开凿了自今准阴至扬州的运河,1000多年来这条运河成了北中国与南中国之间的主要通道,历代定都于北方的王朝都靠运河汲取长江三角洲的财富,和平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的密切交往,使处于南北之交的宁扬方区成了交通要道;战乱时则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市往往遭到严重的甚至毁灭性的破坏,人囗变动很大。在明代,南京话是当时的标准语明代官话的基础方言,⑬ 明清时代江淮方言区产生了不少杰出的文学作品,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等,对近现代汉语文学语言的形成起了重大的作用。所以千余年来宁扬方言发展较快,采取了与北方的其他官话方言协同的发展步调。江准方言的西支——黄(冈)孝(感)方言地处信阳之南、武汉之北,当华中要冲之地,夹于现代中原官话与西南官话之间,所以古全浊声母仄声字今音逢塞音、塞檫音也变成清音不送气。

比起宁扬方言来,通泰方言保存了古老的方言持点,这是由于僻处濒海的东隅,一直是比较落后的地区,每逢战事,运河沿线的城市如淮安、扬州、镇江、南京多是鏖战之地,通泰一带则是传檄而定,相对稳定。众所周知,凡是闭塞、动乱少的地区语言变化较慢,所以黄海之滨的通泰方言可以直接跟南海之滨的客家方言认起“亲”来,它们“1700年前是一家”。

客家方言虽环布于东南沿海,甚至远及台湾、海南二岛,但导源于南朝通语;通泰方言则是南朝通语在原地东隅的直系后裔。我们运用历史比较的方法论证了它们的同源关系。它们在分离以后,长时期的自身发展变化再加上各自所处的环境,受邻近方言以至通语的影响,发展到现代,变成既共同具有亲代的某些重要性状,又各自具有差异的个体性状的不同的方言。

如果我们关于客家、赣、通泰等方言同源于南朝通语论点能成立的话,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从它们共有的性状对其祖浯的某些特质,作尝试性的探讨呢?现代方言入声分阴、阳调是与其祖语的声母的清浊有关。清声母入声字今音为阴调,浊声母入声字今音为阳调,通泰、赣、客方言阳入调值高,当与其祖方言的浊声母的特质有关;至于古全浊声母字,现代客、赣、通泰、徽方言无论平仄逢塞音、塞擦音全变成送气清音字,这“全送气”也应与其祖方言的浊声母的特质有关:二果同因。古代汉语有浊声母,现代汉语除吴、湘方言外,大多变成了清声母。在现代多数北方官话中,古代浊声母变清音时,逢平声是送气音,而遇仄声(即非平声,仄者不平也)则不送气。是否可以说,南朝汉语的浊塞音、浊塞擦音是送气的,也许这送气很强。后来这些声母发生变异、变成清音,亲代的送气性状则遗传下来,即使仄声里亦然,而且波及后裔方言阳入调值的音高,使其超乎阴入。但是怎样遗传变异呢?

语言、方言的发展、衍化与生物物种的繁衍,变异当然不是一样的,但也有其类似之处,19世纪的历史比较语言学显然受了达尔文(1809一1882年)生物进化论的巨大影响,但是达尔文的学说是“融合遗传论”。⑭关于语音的历时的变化,现在人们基本上还停留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阶段,即只是陈述变化前和变化后的事实,比如任何一种汉语史论著都说,古汉语的浊声母在宋元清化,平声送气,仄声则不送气。如果读者进一步问:为何平声就送气?为何仄声就不送气?就我浅闻,没有任何人能回答。现在有些学者引进了社会语言学的观点来讲历时音变的原因,但那还是外因。能不能透析语音本身的“遗传”及“变异”的机制来讲内因?科学的遗传学在当代巳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语言学家可否借鉴其成果,分析语音本身的特性和结构方式,从而找出“遗传物质”、“遗传信息”、阐还“遗传的变异”等等,使历史语音学前进一步?

【附注】
⑬鲁国尧《明代官话及其基础方言同题一一读〈利玛窦中国札记>》,《南京大学学报》1985年第4期。
⑭沈大棱《遗传学基础》第2、3页,

作者 zg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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