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步千

 

童谣:鹅头鹅头,落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鹅头。

日傍西山,夜色渐浓。竹林菜馆大门口的两盏立地大灯笼一亮,立刻映红叨西城门口的半爿街,给崇川小城添叨一道很温馨的景色。

此刻竹林菜馆的楼上楼下,自然早已是宾朋满座、觥筹交错叨。

“小二,上菜!”“来嘞——皮蛋、香肠、白斩鸡;炝虾、熏鱼、海蜇皮……”

“小二,再来二斤茵陈!”“好喽——茵陈二斤。”

上过竹林菜馆的老食客,都会记得那个细眼睛、齆鼻子、大舌头,老是把“二”说成“爱”的沙老板,都会记得弥勒佛似的胖厨师做的红烧狮子头和大煮干丝,也都不会忘记那个头戴瓜皮儿帽、身着对襟短衫、肩搭一条白毛巾、腰系一条白围箍儿,在餐桌间应声唱喏,往来穿梭的小二——鹅儿头。

鹅儿头是沙老板从路上带回来的。那天沙老板去收账,回来的时候,在城门口,看见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要抢一个小的手里的羌饼。这小的看看打又打不过,溜又溜不掉,就说:“不要抢,我给你们。我就一块饼,你们两个人,我给谁呢?不如我替你们分吧,二一添作五,各人一半。”说完,就掰羌饼。不过大小不一样,一块大,一块小。那两个孩子都争着想拿大块的。这小的说:“有大小,我不好。我把大的一块咬掉两口不就一样大叨吗?”这小的两口一咬,大的一块是变小叨,小的一块却变大叨。那两个还争,小的这个孩子,又咬变大的一块。三次一来,那两个大孩子拿到手的就剩下手指头粗细的两根条儿。

沙老板在边上看呆了。再看看那小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耳大如扇、鼻翼丰润,两眼有神,口齿伶俐,一副聪明相、能干相,却在讨饭,便有些可惜。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叨?”“还有十二天我就十四叨。他们都叫我鹅儿头。其实我叫陈翰林。”“父母呢?”“我七岁时,他们都……死叨。”“跟我去学徒愿意吗?”鹅儿头是要百家饭的,西城门口有几个老板他不认得?说:“好。”就跟着沙老板进叨竹林菜馆。

嗨!这鹅儿头把头一剃,把澡一洗,把衣服一换,浑身一亮,一点也不推板天生福的小开,荣大祥的公子!哪里还有半点儿像个要饭的叫花子?

有人说他是“额角头比屌高,运气到叨,一下子从糠罗里跳到米罗里叨”。也有人说他是:“沙老板瞒着老婆养在外头的儿子,他不过是变着法子把儿子领回来叨。”只有吊桥口儿上测字的保先生说是:“沙老板眼光好,识宝。这个细麻雀儿将来准能成气候,不可小看!”

沙老板的酒,保先生算是没有白喝。鹅儿头也真的为保先生保住叨脸面,为自己挣叨口气,成叨竹林菜馆的一宝。

“鹅儿头,替我下楼去买包小美丽。”“鹅儿头,我要弯一弯朋友家,带着这东西不便,在你这里寄一寄,明天来拿。”“鹅儿头,替我把这封信送给斜对面布庄的三小姐去,要亲自交到她手上,不要让别人看见。”。

你看看,你看看,多周到,多惹喜,多热吵,竹林菜馆能不兴旺么!

那天,鹅儿头刚给四号桌上了一盘红烧蹄膀,就听见六号桌有人大声叫喊:“小二,把你们老板喊过来!”赶紧仄过头一看,只见一位穿唐装、戴眼镜的老头儿,把头号花碗敲得老响的在叫唤。赶紧跑过去,躬叨躬要,作叨个揖,堆满笑问:“老前辈,有什么事?”

“你们老板呢?把他叫来!”“老板出去叨。”

“还有谁能主事的?”“你说吧,什么事?看看在下能不能解决。”

“你自己看吧,汤里竟有只苍蝇!”

“哦——”鹅儿头端起头号花碗一看,果然有只苍蝇。你说是认还是不认?认吧,要赔,事小。坏了店里的名声问题就大了。不认,却是事实,又于心不忍。他从桌上拿起两根筷子,装模作样地在碗里掊叨掊,趁机又瞟了穿唐装的一眼,断定这老头儿是头一次来,也不是个犯嫌的、成心来敲竹杠的主顾,便故作轻松地说:“呵呵,是根葱管儿。是昨天熬猪油下的生姜米儿、葱花儿,炸焦了。大概是撇油时没注意,没撇清爽。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就把这只麻头苍蝇厾到嘴里。嚼叨咽了。

穿唐装的老头一愣,说:“你……”“你晓得的,这熬猪油吧,放些葱、姜,香,好吃。”

“我……”“如果你觉得这只菜不合你的口味,没事,我可以替你另外换一只。”

老头儿还没来得及申辩,鹅儿头已给他换了一大碗香喷喷的鱼圆汤。

老话说,人在做,天在看。鹅儿头没想到邻桌的茂森木行的大管家朱先生把他的精彩表演,从头到尾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朱先生是既好笑,又叹服。一边在想这鹅儿头虽是个小二也真不简单,若是没有一点儿眼头见识,怎能轻飘飘化解了一场危机;一边却又蹦出了个戏弄他的馊主意。于是招手把鹅儿头叫了过去,说:“过几天,我带几个朋友过来吃饭,想请你看看,他们都是些做什么的,如何?”

“小的眼拙,恐怕会让大管家见笑。”

“试试呗。说错了,不怪你,权当开叨个玩笑。说准一个,我送你一个大洋。”

过了几天,朱先生真的在竹林菜馆坐了一桌子。有戴礼帽、穿西服、拿文明棒的;有戴瓜皮帽子,穿长衫,挂金表链的;有头吹得毕滑、响底皮鞋擦得汪亮的……

酒过三巡,朱位先生招招鹅儿头,鹅儿头上前躬叨躬身,作叨个揖说:“大管家,吤么小的就献丑了。如有冒犯,万望见谅。——咯一位是唱戏的。”

朱先生一笑,问:“何以见得?”

“他拿筷子是用的兰花指。说起话来和一般人不同,有板有眼有扬有顿的,像在台上念白。他的发根扯得很干净,是为叨打油彩和卸妆。”

只听得咯位唱戏的点着头,迸出四个字来:“功夫了得!”

“嗯——嗰位头不是朝右仄便是朝左仄的是个贴烧饼的。”

鹅儿头见朱先生的眉头一纠,忙又说:“小的不敢乱嚼——不信,你撸起他的袖子看,他手臂弯弯儿以下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汗毛,是被桶炉炭火烘掉的。”

“哈哈,有道理。往下说。”

“咯第三位命苦,是个要饭的。你看他坐没坐的样子,喜欢盘腿,是因为他坐在路边上怕被来往的人踩着,或绊倒人。他从来没有坐过桌子吃饭,筷子不齐,就只好在胸口上点一点了。他领口的纽扣也没扭,敞着,那是便于捉虱子。而且,他这一身的衣服是别人的,过肥叨,不合身……”

朱先生的一桌子人听得都一起点头晃叨起来。邻桌几十对眼睛也都射过来了,盯着鹅儿头。

还往下说吗?不用了。

朱先生没有食言,当即掏出三只大洋递给鹅儿头。

鹅儿头两手抱拳,说:“不敢不敢。小的只是助兴而已,只要各位前辈高兴就行。”

其实,鹅儿头得到的已远远超过了三只大洋。

 

原载《江海晚报》夜明珠2017年2月4日

 

 

作者 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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