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步千

 

黄胖子好酒。每天得有二斤老黄酒。好丑不问,生醅、熟醅、扣陈、十二两四,都行。所谓十二两四,就是十二两生醅加四两扣陈。一些拉车的、做脚班的常这样搭配着喝,为的是能省几个子儿,又能盖住生醅的苦尾子。

菜呢,随便,有也行没也行。口袋里有几个子儿,或是买只卤口条切切,或买只猪耳朵回来切成丁,和上胡萝卜丁、五香花生米,加些香菜,浇点麻油拌个三丁。没子儿,就自己煮一碗乌龟豆,或是弄块豆腐戳戳。居民小组长李子才,踮啊踮的,就欢喜吃他拌的三丁,说它香脆爽口。有三丁,他也会坐下来,和黄胖子弄这么一汤口黄酒。

黄胖子不是不会烧菜,一到过节,或是有亲戚朋友来了,他弄的几个菜:拌三丁、醉泥螺、虎皮蛋、葱油虾、蝴蝶片、蒸鲈鱼、烧鱼肚、东坡肉、八宝鸭、火腿蒸竹蛏……并不丑似菜馆。只是上有老下有小,要先修五肠庙填饱肚子。

三年困难时期,好些人都吃树皮叨,哪里还有粮食吊酒?烧个荤菜,买点料酒,还要凭卡。一户一卡,一卡一斤。这叫黄胖子怎么过?那天,老婆的同事从乡下回来,送了她两条鱼干。她一到家就兴冲冲地开炉,倒油,烧鱼。该放料酒叨,仄头一瞟,才买的一瓶料酒一滴也没得叨。

“料酒呢?”老婆问。“我、我喝掉了。”黄胖子不曾想到老婆要烧鱼。

“你叫我拿什么煮鱼?料酒你也喝!”语气重了。“酸叨,再放就变醋叨。”嘿嘿,要喝酒总有理由。

锅里在冒烟,老婆头上在冒火,铲刀一撂:“就是变成尿,也不碍你的事!”纰漏,老佛爷发火叨!

黄胖子赶忙说:“好好好,我去要,我去要……我到邻居家去要。”

隔壁的吴妈妈是个和事佬儿,说:“我家也没料酒叨。我把卡给你,你自己去买吧。”

买酒的时候,黄胖子就在美滋滋地想:烧鱼也用不了多少酒,剩下的也够喝两口了。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等他伸手去拿老婆手里的料酒瓶时,老婆摇摇酒瓶,加进两调羹酱油。意思是,我看你再喝!

这还怎么喝?嘿,他黄胖子居然喝叨,而且喝叨个瓶底朝天,一滴不剩,还说:“不错,还省叨我买下酒的菜的钱。”

黄胖子三天不吃饭能挺着肚子过桥,一断酒就像只霜打的茄儿,耷叨。

女儿难盼回来一趟,看见老头子瘦叨一大圈,脸皮都皱起叨裥。问,你最近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带你到我们医院,请个专家替你查查?黄胖子苦笑着说,不用查,只要有酒,我这病立刻就好。女儿说,我到哪里去弄酒呢?明天我试试,到烟酒糖业公司找小王,替你要两张特供劵。黄胖子说,当初,你不曾嫁给他,现在再去求他,不大妥。女儿说,我晓得这不大妥,但不找他,我就没办法了。我们医护室,只有酒精,没有酒。他说,哈哈啊,我这病有治叨,有酒精,不就有酒啦!女儿说,酒精度数那么高,都能点火,怎能喝?他说,兑水呀,一兑水不就成白酒了。死店活人开,棺材劈板卖。没得盐,卤也好的。

过了两年,大概经济形势好叨一点,国庆节,居委会分到了一把副食品供应券。李子才也弄到一张,是买酒的。老远的他就喊开了:“黄胖子,黄胖子,跟我上街抬酒去!”当时,阶级斗争的弦儿越绷越紧,酒精管控也很严,女儿难得弄一点儿酒精,哪里能解决酒虫子的需要。黄胖子这几天正在干熯,一听李子才喊,马上跳出来问:“寻开心。有多少酒?还要两个人去抬?”李子才漾漾手里的票儿,说:“一坛子!”黄胖子说:“一坛子?你不是热重(发热)吧。”伸手抢了票儿一看,真的是一坛黄酒。李子才说:“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和别人去叨。”黄胖子忙说:“去去去,马上就去!”

两人在红卫副食品商店缴叨钱,向店主任借叨一根毛竹杠棒、一副绳索,就准备抬酒。李子才说:“我个子高,我走后杠。”黄胖子说:“我肉头厚,压得起,带得住,我走后杠。”店主任说:“就四十来斤,路又不多,抬前杠,抬后杠,都无所谓,只是前后脚步要走应叨。”

起初,两人脚步还蛮应的,只是到叨苏三老虎灶往南要进通家巷时,有五六级石阶把步子打乱叨。黄胖子赶紧带住绳索,想把酒坛子往后掇掇,谁料这时李子才脚下一踮,坛子底往石阶上一撴,就听见“嘣”的一声,酒坛子立时就分成了十几爿,一坛子黄酒夺路而奔,香流四处。黄胖子说:“都是你个死瘸子,作孽作孽!”看看一些坛子爿爿里还有酒汪着,竟不顾平日教师的斯文,趴在石阶上就喝。李子才说:“要是有个拌三丁就更好叨。”黄胖子说:“你就抢着喝一口吧,再寡嘴饰白的嚼闲蛆,就没得喝叨。”

不过后来,黄胖子还是把酒戒叨。他尿酸过高,一喝黄酒就痛风,一痛风脚就不能触地,就要找林光武开中药。一看到药罐子里的壁虎、蜈蚣、全蜥,他怕。

 

原载《江海晚报》夜明珠2017年2月24日

 

作者 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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