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话“普化”现象释例
——方言和普通话对应关系不能完全解释“普化”现象

文/高志晏

研究对象

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探讨了方言语音“普化”现象的产生机制。上篇文章的主要观点是,“普化”主要是由两种语音规则的交互作用而产生的,并非完全来源于方言和普通话的对应关系。这篇文章将详细讨论方言与普通话的两种语音对应关系,即音位对应关系和音节对应关系。我需要强调,我这里谈的普化是语音方面的问题。研究对象是受普通话影响的方言发音。我从共时角度研究问题,不探讨历史上官话对方言的影响。也就是说,我探讨的是正在我们眼前发生的普化发音。比如健字,老年人念送气阳去,青年人念不送气阴去。这种新、老派发音的区别,是正在我们眼前发生着的,这是我探讨的对象。对于这些语音现象,我们有一定的根据可以说明新派发音是受普通话影响。一些不符合古今音演变普遍规律的发音,比如古全浊上声字“挺、很、窘”等读阴上,再如“幕、玉”等古入声字今读舒声,或许是古代南通话受当时官话影响而产生的。这是历史语言学的研究范畴,我不具备这方面的研究能力,故不作探讨。我研究的“普化”语音,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现在年轻人的“新派”发音。

研究方法和结论

方言数据来源:

《南通方言考》同音字表

普化发音来源:

“暴、健”二字的普化发音来自我个人观察,“欲”的普化发音来自网络,“诱”的普化发音由Orign网友提供。

研究步骤:
  1. 从《南通方言考》获取相关对应关系数据;
  2. 从两种对应关系出发,看这两种关系是否能够解释所有的“普化”现象。
初步结论:

方言与普通话的两种语音对应关系,即音位对应关系和音节对应关系,不能解释所有的“普化”现象。我在上一篇文章中结合语言习得相关理论,采用优选论的理论框架,提出“普化”的共时产生机制。这种产生机制和中介语领域相关问题有相似之处。

说明:

本文所涉及例字,目前都存在新派、老派两种发音。本文拟以新派为普化发音。我们似乎不能把所有的新派发音都作为“普化”,不排除某些发音是自发的。比如说送气音变不送气音,站在普遍语法的角度,从标记性(Markedness)来看问题,送气音比不送气音的标记性强。用不送气音替换不送气音,完全可能是对“非标记”音素的心理偏好(Preference)[1]。本文目前暂不讨论标记性理论,仅将新派发音作为向普通话靠拢的方言发音。将新派发音作为“普通话”影响下的方言发音,依据在于,目前的青年人普遍会普通话,普通话也是南通地区的强势语言。他们在说方言的过程中,有一点普通话的影响是正常的。普通话影响方言这种现象,是语言损耗 (Language Attrition) 或第一语言损耗 (L1 Attrition)的一种。

音位对应

我们知道,南通话的“健”字,准确读音应该是 qǐn /tɕʰĩ/,其“普化”读音是jìn /tɕì/。jìn这种“普化”发音,不是“普通话”发音,因为普通话不存在鼻化元音韵母ìn /ĩ/。这种发音,仍然是南通话发音,只不过不是准确的读音,而是一种受到普通话影响而产生的发音。这种普化读音是怎么来的呢?第一种猜测,可以认为是来自普通话声、韵、调与南通话声、韵、调的对应关系,即普通话的 j 声母对应南通话的 j 声母,普通话的 ian 韵母对应南通话的 in 韵母,普通话的去声对应南通话的阴去调(高降调)。我们将三者一结合,就会出现jìn这种普化发音。

我们来看看这种猜测是否可以解释“健”字的普化读音。表一展示了普通话 j 声母与南通话声母的对应关系。我们看到,普通话的 j 声母有43%的几率对应到南通话的 j 声母。我们再来看普通话 ian 韵母与南通话韵母的对应关系(表二)。其中,ian对应南通话 in 的几率高达82.7%。我们最后再来看看普通话去声与南通话声调的对应关系(表三),普通话去声有40.6%的几率对应南通话的阴去调(高降调)。我们将声、韵、调的对应关系结合起来,就得出 jìn(阴去)这个发音(请点击下列表一、表二、表三字样查看具体数据)。这样看来,音位层面的对应关系似乎可以解释“健”字的普化发音。那么,是不是所有语音方面的普化现象都可以这么解释呢?好像不是这样的。

表一 表二 表三

表一:音位层面对应:声母 j
普通话南通话字数占比
j /tɕ/j /tɕ/12043.3%
zh /tʃ/7828.1%
g /k/3211.6%
q /tɕʰ/2910.5%
ch /tʃʰ/155.4%
x /ɕ/31.1%
数据来源:《南通方言考》(敖小平,2017)

表二:音位层面对应:韵母 ian
普通话南通话字数占比
ian /iɛn/in /ĩ/16082.5%
ɑ̃199.8%
157.7%
数据来源:《南通方言考》(敖小平,2017)

表三:音位层面对应:去声
普通话南通话字数占比
去声阴去52540.6%
阳去44934.8%
阴入13610.5%
阳入1259.7%
阴平211.6%
阴上201.5%
阳平161.2%
数据来源:《南通方言考》(敖小平,2017)

音节对应

“普化”发音很多时候发生在不常用的字上面。这里的“常用”是因人而异的,一些人眼中的方言“常用词”,对另外一些人(特别是年轻人)来说,并不是方言“常用词”。很多年轻人平时不怎么说方言,有些字、词只知道普通话怎么说,不知道方言怎么说。他们用方言念一些字词的时候,就往往借用普通话知识,用普通话和方言的对应关系来推导方言读音。比方说,这个“欲”字,在很多老南通眼里,是常用字,但是很多青年人并不知道这个字用方言怎么读。最近有一个南通话朗读的古诗《赠汪伦》[2],其中“李白乘舟将欲行”一句的“欲”字,就念成了 rǔ /ʒʷ/ (阳去)。“欲”字的准确读音应该是yōg /joʔ/(阴上)。我们看到,普化读音和准确读音相差还是比较远的。把“欲”念成rǔ这种“普化”,是否能用我们上面提到的这种方法来分析呢?答案是不能。欲字的普通话读音是 yù。我们也不需探讨普通话 yù 与南通话声、韵的对应关系。光看声调,就能看出问题。我们上面刚刚提到,普通话的去声,对应到南通话最有可能是阴去。而 rǔ 是一个阳去调。单凭这一点,我们似乎就可以说,音位层面的对应关系不能完全解释“欲”字的普化发音rǔ。

我们可以思考一下,遇到不会用方言念的字的时候,我们一般是采取什么措施。我猜测,这个过程一般是这样的:1.找到普通话发音,2.想一想还有哪些字也是这个发音(同音字的触发机制是启动效应的一种),3.这些字我会不会用方言来念。具体到“欲”字上,我们知道这个字的普通话发音是yù,于是我们进入第二步,想想还有哪些字也是这个发音,我一下想到的是“遇、玉、喻、御、育”。这样我进入第三步,“遇、玉、喻、御”的南通话是rǔ,“育”是yòg。看来普通话yù,大多数情况下是对于rǔ。于是“欲”字可能也是rǔ。

上面说的这个思维模式,就是从音节角度找对应关系。我是直接找yù这个普通话发音所对应的南通话音节,而不是把yù拆分成声、韵、调来分别找对应。那么,我为什么会一下想到这么多rǔ的字呢?我们来看一看,普通话音节yù对应到南通话有哪几种情况。表四展示了普通话yù对应到南通话的情况。我们看到yù有63.8%的几率对应南通话的 rǔ。既然普通话 yù 字对应南通话 rǔ 的情况占大多数,那么我们把“欲”念成 rǔ,就完全是一种基于频率的理性的选择。

表四:音节层面对应:音节yù
普通话南通话例字占比
rǔ (/ʒʷ/ 阳去) 驭、御、誉、预、豫、愈、遇、寓、芋、喻、裕、玉
63.2%
yòg (/joʔ/ 阴入)域、育、郁15.8%
yōg (/joʔ/ 阳入 )欲、浴、狱15.8%
rù (/ʒʷ/阴去 )5.2%
数据来源:《南通方言考》(敖小平,2017)

一种理论必须要有比较广泛的解释力,我们刚刚已经提出了两种设想。一个是从音位角度找对应,一个是从整个音节角度找对应。之所以提出从音节角度找对应的设想,是因为“音位角度”的对应关系无法解释“欲”字的普化。从音节角度找对应的这种思维模式也是我个人的思维模式。当然,我个人的思维模式不等于所有人的思维模式。我们仍然要看一看“音节”对应关系是否具有普遍解释力。还拿上面说到的“健”字举例。我们已经说明,“音位”层面的对应关系可以解释“健”字的普化,我们接着来看“音节”角度的对应关系是否也能解释“健”字的普化。表五展示了普通话音节jiàn对应到南通话的情况。单从频率,我们可以看出 jìn 占相对多数。似乎可以说明,从音节角度也可以解释“健”字的普化。

表五:音节层面对应:音节jiàn
普通话南通话例字占比
jiànjìn /tɕĩ/剑,建,毽,溅,荐、见、牮、键
47.1%
qǐn /tɕʰĩ/健,件,渐,贱,践,饯35.3%
jèn /tɕjẽ/间(间隔),鉴17.7%
kāun /kʰɑ̃/5.9%
数据来源:《南通方考》(敖小平,2017)

然而这个案例,似乎不太具有说服力。读 jìn 的字只比读 qǐn 多两个。如果我们剔除掉“牮”这个生僻字,读 jìn 的字只比读 qǐn 多一个。我们的大脑虽然具有归纳总结频率的能力,但是似乎还不能归纳总结得如此细致。我们再来看看“暴”字的普化。暴的普通话发音为 bào /paʊ/, 南通话发音为pě /pʰə/,普化发音为 bè /pə/。下表展示了普通话bào这个音对应到南通话的发音。普通话bao对应到南通话就是 bè, pě两种发音。两种发音的出现频率也差不多。我们单从音节对应频率是无法得出 bè 这个普化发音的。相反的,我们从音位的对应关系是可以解释“暴”字的普化的(普通话声母 b 大多情况下对应南通话声母 b;普通话韵母ao,大多情况下对应南通话韵母 e,普通话去声大多情况下对应南通话阴去)。换句话说,虽然“音位”角度的对应关系无法解释“欲”字的普化,“音节”角度的对应关系也不是万能的,也有解释不了的普化现象。我们是否可以说,普化现象就是来自音节和音位两种对应关系呢?不能,因为有的“普化”现象是这两种对应关系都解释不了的。

表六:音节层面对应:音节 bào
普通话南通话字数占比
bàobè /pə/ 报、豹、爆50%
pě /pʰə/抱、鲍、暴50%
数据来源:《南通方考》(敖小平,2017)

两种对应关系都解释不了的“普化”

我们来看一看“诱”字的普化。“诱”字的普化发音是 yù (南通话阴去调,发音跟普通话的“遇”差不多)。“诱”字的南通话准确发音应该是yǔ (阳去调,发音跟普通话的“雨”字差不多)。 我们先从音位层面看看声、韵、调的对应关系。“诱”普通话读 yòu。声母是 /j/, 韵母是 /oʊ/, 声调是去声。根据《南通方言考》的数据:

    (1)普通话声母 /j/ 对应到南通话,最有可能也是 /j/;
    (2)普通话韵母 /oʊ/ 对应到南通话,最有可能是 /e/;
    (3)普通话去声对应到南通话,最有可能是阴去。

我们把这三个观察一结合,得出的发音是 /jè/,大概相当于汉语拼音yè的发音,也就是普通话“叶、页、夜”等字的发音。这个发音跟“诱”字的实际普化读音相差很远。我们可以肯定的说,“诱”字的普化,跟这个音位层面的对应关系没有太大关联。 我们再来看看音系层面,也就是整个音节的对应关系是如何。从下表我们可以看出,普通话音节yòu,对应到南通话只有一种发音,即念阳去调的yǔ。也就是说,我们如果采用音节对应关系,完全可以推导出“诱”字的正确发音。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诱”字普化成了念阴去调的yù。

表六:音节层面对应:音节 yòu
普通话南通话例字占比
yòuyǔ /y/又、右、幼、柚、佑、诱、釉100%
数据来源:《南通方言考》(敖小平,2017)

总结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普通话和方言的语音对应关系不能完全解释方言的语音“普化”现象。是不是说“普化”语音的产生有多种机制?还是说我们没有找对路子?我认为,“普化”语音的共时产生机制是基于方言和普通话对应关系的,但是在具体的生成过程中,方言和普通话的语音规则对每个人有不同的影响。这篇文章只是为了说明,我们不能仅仅从方言和普通话的对应关系来看“普化”,更应该探讨其认知机制。所以本文就到此为止了。关于“普化”的具体产生机制,我在上一篇文章中采用语言习得相关理论,用优选论的理论框架详细解释了这个问题。欢迎查阅。

注:

[1]送气与不送气的标记性分析,见Vaux, B., & Samuels, B. (2005). Laryngeal markedness and aspiration. Phonology, 22(3), 395-436;对“非标记性”的心理偏好等相关问题,请查阅最近30年的标记性理论、语言习得理论相关文献。
[2]音频制作者为南通有猫微信公众号。我个人非常欣赏南通有猫的配音视频,也鼓励大家关注南通有猫。人无完人,有一点小瑕疵,实属正常。这个欲字的方言发音,我本人原也不会。我拿出来举例,意在探讨普化发音的成因,希冀与南通有猫共同进步。

作者 zg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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