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方言一字多音的几种情况

文/高志晏

引子

在具体谈一字多音现象之前,我们要先梳理几个概念。一个“字”包含字形、字义、字音这三个部分,把一个字放到句子中使用时,那么这个字就有了句法功能。同一个字,在不同的语境中可以有不同的读音。比如,“看孩子”、“看电影”,两个“看”字,它们的字形完全相同,都是“看”,它们的字义有些许区别;它们的读音不一样,一个阴平、一个去声;它们的句法功能一样,都是充当谓语动词。我们用下面表格来说明一下这两个“看”的区别和联系:

字音 字形 字义 功能
孩子 vs. 电影 不同 相同 不同 相同

上面这个例子,似乎说明字音的变化可以带来字义的变化,这两个“看”,阴平的看表示“照看、看护”,而去声的看表示“观看、看见”。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一字多音最起码有两个要求:

第一,字形要一样,如果字形不一样,那就是两个字了,就不存在“一字”的问题;这看起来是一句废话。然而,要把握好“一字”,却不简单。我们却经常发现网络上、报刊上,一些文章的作者掌握不好“一字”问题。一方面是简体字很多时候归并原本不同的几个繁体字,造成简化字的多音现象;另一方面,也是比较重要的一方面,是我们不知方言正字怎么写,胡乱用字,错把一些字当作多音字来看待。比方说南通话有个词是“pun命”,意思和“拼命”差不多。很多人就以为正字是“拼”,然而“拼”的南通话读ping的,这个时候,就造成了一种“拼”字有两读的假象。实则是用错了字,“pun命”的“pun”,正字当是“拌”。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有句歌词是“七分靠打拼”。我们仔细去听,台湾歌手用闽南语唱这个“打”字的时候,居然发 pah的音,声母是p,而且是入声。而闽南语的“打”正常情况下是念 da 音的,于是,看起来好像闽南语的“打”有两个读音。其实也是搞错了正字,那句歌词实际上是“七分靠拍拼”。很明显,给卡拉ok配字幕的人,根本不知道闽南语正字,随便给配了个“打拼”,于是谬种流传,直至而今。

第二,字音要不同,如果是同一个字,读音又一样,那么就不存在“多音”的问题。这看起来也是句废话。然而,大家对“多音”的理解是有差异的。我们站在语言学的角度,不把语流中的音变看成是多音。没有学过语言学的人可能会把语流音变当成是多音现象。比方说,普通话的“勇敢”和“敢死队”,两个“敢”,前一个是第三声,后一个有点像第二声。然而后一个“敢”是普通话的语流音变,我们是不会把“敢”作为多音字的。方言也有语流音变,我们要掌握方言音变的规律,才不会把一个字在语流中的音变作为“多音”来处理。还有一些其他情况,也会影响我们对多音的判断,我在文章的最后会提到。

除却字音、字形这两个限制条件,我们还剩下“字义”和“功能”这两个限制条件。根据“字义”和“功能”的异同,“一字多音”就可以有四种情况:

  1. 音异、形同、义异、功能同
  2. 音异、形同、义同、功能同
  3. 音异、形同、义同、功能异
  4. 音异、形同、义异、功能异

“音异、形同”是一字多音的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我在本文最后会谈到这个问题。“看孩子”和“看电影”的例子就是第一种情况,下面我们来探讨一下其他三种情况。

音异、形同、义同、功能同

文白异读,就是“音异、形同、义同、功能同”的例子。文白异读所产生的多音字,不存在语义区别,句法功能也不存在区别。比如说“学”字,南通话文读为xaug /ɕɔʔ/ 白读为 hog /xoʔ/。我们可以说 “上学xaug”,也可以说“上学hog”。读音的不同并不产生语义或句法区别。文白异读与词汇的书面化程度相关,书面语程度较高的,往往是文读,而口语中常用的,往往是白读。如“学习、学堂”往往就是 xaug, 而“赖学宝儿”这种口语词汇一般用白读。再比如,“学雷锋”,这是表达往往出现在正式的、书面化的语境中,所以常用文读,说成“xog雷锋”;而“学英语”,这种表达就不一定是出现在书面语化的语境,故而既可用文读,也可用白读,说成“学hog英语”。这两个“学”,字形一样,字义一样,词性一样,只是字音不同。

字音 字形 字义 功能
学 xaug 雷锋 vs. 学 hog 英语 不同 相同 相同 相同

上面这一段谈的“一字多音”情况中的第二种,即语音的变化不造成字义、句法功能的变化。我这里其实也就是给“文白异读”下了一个定义,即有文白异读的字,它的几种读音不造成语义和句法功能的变化。如果读音变化改变语义或句法功能,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将其作为文白异读来处理。我要申明,这种看法是站在共时角度看问题的。谈的是当时、当代的情况,一些“异读”确实可以是保留古音,但只要它改变语义和句法功能,那么我们就必须将其作为一种“形态变化”。

音异、形同、义同、功能异

在举例子之前,我们需要再详细解释一下什么叫“句法功能”。“句法功能”和“词性”不是一个意思。“词性”是指“名词、动词、副词、形容词”之类,句法功能是指词在句子中所起到的作用,即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之类。一个“名词”,比如“数学”这个名词,可以作为主语,比如:数学是一门重要的学科。也可以是宾语,比如:我喜欢数学。也可以是表示修饰限定的定语,比如:数学作业。一个词组,可以有两个构成部分,一个是中心语,一个是限定修饰语。就名词短语来说,一般是修饰语加上中心语,比如“数学作业”。“数学”是修饰部分,“作业是中心语”。总而言之,我们需要将“词性”和“句法功能”区分开来。

这第三种一字多音的情况,在于语音有启示句法功能的作用,却不改变语义。例子如“奶”字,这个奶,表示人或动物的奶,和表示祖母的“奶”不是一个意思。我这里谈的只是表示奶汁的奶。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以下两组词:
1. 牛奶、酸奶、豆奶、喂奶、催奶、洗面奶
2. 奶粉、奶油、奶茶、奶(儿)糕、奶牛、奶瓶儿

在南通话中,第一组词中的“奶”都是读阴平(调值31)。我们发现,这一组词中的奶,都是名词,意思是“奶汁、奶水”,都是作中心语成分。“喂奶、催奶”是动词短语,“奶”是一个名词作宾语,本身是这个作宾语的名词短语的中心语。而第二组词中的奶,读音是上声(调值55),也都是名词,意思也都是“奶汁、奶水”但是却是作修饰语成分的。于是我们可以看出,奶字的两个读音,不改变语义,却对句法功能有提示作用。让我们用“牛奶 /nâ/ ”和“奶 /nā/ 牛” 来说明一下这第三种“一字多音情况”。

字音 字形 字义 功能
奶 nâ vs. 奶 nā 不同 相同 相同 不同

与“奶”类似的还有“虾”字。南通话的“虾”有 xau /ɕɔ/,ho /xo/ 两种读音。当“虾”作修饰语的时候,一般念 xau ,如“虾腐、虾酱、虾米”;而作中心语的时候,一般念ho,且带儿化,如:龙虾儿、河虾儿,对虾儿。然而,无论是作修饰语,还是中心语,虾字的语义都是一样的,都是表示虾这种甲壳类节肢动物。《南通方言考》将“虾”字的两种读音作为一字多音,而非文白异读,正是因为虾字的两种读音是互补分布的,读 xau 的地方不读 ho,读 ho 的地方不读 xau。而文白异读而导致的多种读音,往往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音异、形同、义异、功能异

第四种一字多音情况,应该是比较普遍的。比如“调”字,“音调”和“调整”,两个“调”语音不同,语义不同,所充当的句子成分和句法功能也不同。南通话中像这样的例子也是比比皆是。我举一个南通话有而普通话没有的例子。“混日子”和“混说”,两个“混”,一个是阳去,一个是阴去,前一个“混”表示苟且度过,后一个“混”表示胡乱。前一个混是谓语动词,后一个混是动词“说”的修饰成分(副词)。

字音 字形 字义 功能
混 huǎn日子vs. 混 huàn 不同 相同 不同 不同
小节

让我们来总结一下一字多音的几种情况。从下表的总结,我们可以看出,文白异读而产生的语音变化不导致语义和句法功能的变化,而其他三种“一字多音”是要造成语义或句法变化的。我们知道,文白异读是语言接触的结果,受官话影响而导致的读音往往就是文读,放到我们现在来看,所谓“文读”就是“普化”。若一个字同时存在“文白”两种读音的时候,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个字的读音并不稳定,将来可能会出现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文读音取代白读音,白读音彻底消失;第二种情况是白读音取代文读音,文读音彻底消失;第三种情况是文读、白读并存,但所适用的语境不同。第一和第二种情况就不是“多音”情况了,而第三种情况就是正宗的“一字多音”,即一个字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读音。这个“语境”,我们应当理解为句法结构、语义语用。南通话的“虾”字的两种读音,非常有可能就是在文白异读的基础上产生的。

字音 字形 字义 功能
学 xāug 雷锋 vs. 学 hōg 英语 不同 相同 相同 相同
看 kūn 伢儿 vs. 看 kùn 电影 不同 相同 不同 相同
奶 nâ vs. 奶 nā 不同 相同 相同 不同
混 huǎn日子vs. 混 huàn 不同 相同 不同 不同
哪些情况不算一字多音?
语流音变

语流音变产生的语音变化和上面说的情况很像,但是却不能作为一字多音来处理。比如南通的“通”是阴平调,但是在“南通人”这个词中却是一个类似于阴上的高平调。这是“通”的语流音变。再比如“端平桥”和“和平桥”,这两个“平”,读音也有区别,这也是语流音变(具体演变规律请查阅我们之前的一篇文章)。网上有一篇文章说南通话的“缝”有两个声调,缝衣服的缝是阳平,裁缝的缝是上声(高平调)。其实这也是语流音变,后一个“缝”受“裁”字声调的影响,而被拔高了。普通话的上声音变也是语流音变,比如“橄榄”一词的“橄”,“橄”本是上声(第三声),但是在“橄榄”一词中,“橄”变成一个类似阳平的上升调。这是语流音变,“通”字的语流音变是声调的扩展和同化,“橄”字在普通话中的语流音变是遵循必异原则(Obligatory Contour Principle )。语流中所产生的音变是语音规律的体现,不能算作一字多音。

字体简化

还有一种是字形简化带来的多音现象。比方说简化字“干”。“干燥”,“干部”,前一个“干”念阴平,第二个“干”念去声。我们如果仅讨论简化字“干”,那么确实是一字多音,但若是探求其来源,我们知道这两个“干”字的繁体分别是“乾、幹”。而“乾、幹”根本就是两个字,有不同发音是顺理成章的。再比如“斗”,“战斗”和“一斗米”的“斗”,一个是去声,一个是上声。单纯看简体字,似乎是一字多音,但是我们知道,“战斗”的“斗”,它的繁体是“鬥”,和“斗”不是一个字。其他还有“划(繁体有 划、劃)”,“系(繁体有係、繫)”。

错用本字

方言词应该怎么写?这是一个很严肃的学术问题。我们从小只学官话/普通话词汇的写法,并不知道方言词怎么写。冷不丁地要用汉字书写方言,往往就会用错字。比如“号码”和“号丧”,两个“号”,一个念阳去,一个念阳平。似乎是一字多音,但是“号丧”的“号”为错别字,正字当为“嚎”。再如“手指头”和“指示”中的“指”,一个是阴入的/tsɛʔ/,一个是上声的/tsz/。似乎是一字多音,但是“手指头”中的“指”并不是本字。“指”字中古是止摄上声字,不太可能变成入声。到底本字是什么,我不清楚。泰如和吴语区,普遍写成“手节头”。但南通话的“节”念/tɕiʔ/,与/tsɛʔ/有差距。《南通方言考》写作“手则头”,也仅是把“则”作为一个同音替代。

方言借音

南通有一种小吃叫“京江脐儿”,其中的“江”念“缸”音(/kõ/)。“江”字在其他情况下是腭化的 tɕɛ̃ 音。从表面看,似乎南通话的“江”存在文白异读。然而,我们发现,至少在南通市区,“江”读“缸”音的情况仅限于“京江脐儿”这个词,而这个词是来自吴语(注:京江脐来自镇江,镇江古称京口,长江镇江段古称京江)。再如“水门汀”,其中的水字念“丝”音(/sz̩/) ,水字在其他情况下通通念 ɕʷe 音。熟悉上海话的朋友可能知道,“水门汀”这个词是上海的洋泾浜英文 cement (水泥),上海话的水字就是类似于/sz̩/或 /sy/ 这个音。南通话直接把上海话的读音搬过来了。还有“舒泰”一词的“舒”,也念“丝”音,但“舒”在其他情况下念 /sv/。舒念 /sz/ 或 /sy/ 也是北部吴语的特点。方言借用,是方言接触的结果,人们在借用其他方言词汇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本字”是什么,就是根据其他方言的发音“依样画葫芦”,直接把其他方言的语音搬了过来,这样就产生了江、水、舒等字的“一字多音”现象。这种“多音”只出现在极个别字、极个别词中,似乎也不应当作为“一字多音”来看待。

总结

一字多音往往和语义、句法功能有关,这与“形态变化(内部曲折)”等语法现象颇为类似。“文白异读”是一个例外,但“文白异读”是一种不稳定的语音状态,似乎不应当将其作为一字多音来看待。探讨一字多音的时候,我们特别要注意“一字”。由于我们既不熟悉繁体字,又不了解方言正字,要把握好“一字”是不简单的,是要下一番工夫的。判断“多音”的时候特别要注意排除“语流音变”而产生的所谓“多音”。

作者 zg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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