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丹

1962年春,我在杭州大学中文系读大三第二个学期时,传来喜讯:著名语言学家任铭善教授将给我们上《古代汉语》课。同学们得知后,高兴极了!这是任铭善从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后的重返大学讲台。

任铭善,字心叔,亦署叔子,1913年出生于江苏省如皋县(今如东)双甸镇。1935年毕业于之江文理学院国文系,39岁时便晋升为浙江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在1952年高等院校院系调整时出任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前身)教务长。曾任中国民主促进会浙江省副主委、浙江省政协委员。1967年,任铭善在“文革”浩劫中去世。

任铭善学识渊博。他是研究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著名学者,是研究“三礼”(《周礼》《仪礼》《礼记》)的经学家。1949年之后,我国国内研究《三礼》的学者仅二三人了,他是其中之一。

任铭善还是《辞海》语词部分的主要撰写人之一。人们称他“活字典”,据说谁去问他一个词语,他就会像字典一样告诉你这个词语出在什么书的第几卷第几页,还会背出这个词语的上下文。这个称呼充满神奇色彩。

不久,我们便在中文系教学大楼201大教室聆听了任铭善先生的授课。站立在讲台上的任铭善,个子高挑,清癯消瘦,目光炯炯。他讲课的声音很洪亮,像在讲台上装了一只麦克风似的。他讲课内容充实,语言精炼,论点突出,旁征博引,再加上声音洪亮,语调又抑扬顿挫,因此非常引人入胜。

在讲“义存于声”时,他告诉我们清代著名学者王念孙(1744~1832)在训诂学上有一个重大发现:“大氐(抵)双声迭韵之字,其义即存乎声,求诸其声则得,求诸其文则惑矣。”接着,他便指出晚唐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对“狼狈”一词的错误解释。段成式说“狼狈是两种动物,狼前足长,后足短;狈前足短,后足长,‘每行常驾两狼,失狼则不能动。故世言事乖者称狼狈。’”任先生说:“由于人们不知道‘义存于声’,此错误之说甚至还被近代学者朱凤起在他的《辞通》中采用。”他告诉我们:“狼狈”是不可以分割开来解释的一个连绵字。所谓连绵字,它由两个音节组成,常有双声或叠韵的关系。如“参差”是双声;“徘徊”是叠韵。“狼狈”既非双声,又非叠韵,实际上也包括在王念孙《广雅疏证》常常说到的“声近义通”和“声近义同”里。这是王氏在训诂学上的一个重大发现。他举出《后汉书·任光传》中的“世祖自蓟还,狼贝不知所向”句中的“狼贝”;举出《三国志·法正传》中的“当斯之时,进退狼跋”之“狼跋”;举出《说文》中的“剌拨”和“猎跋”;透彻地说清了训诂学中的“义存于声”、“声近义通”的道理。

时间如流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他讲课的神情,特别是他将双手手臂交叉拢合于胸前,抑扬顿挫吟唱似的归结,令人至今仍记忆犹新:“狼狈”就是“狼跋”;“狼跋”就是“剌拨”;“剌拨”就是“猎跋”;“猎跋”就是“狼贝”……那声,那调,真的可以用“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来形容!

任铭善上课的精彩处与学问渊博之例,举不胜举。并且,对学生的影响也十分深远。

我的窗友杭州师范大学应守岩教授回忆说:“任先生讲课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关于‘声近义通’的概念。比如他讲到《离骚》里的‘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中的‘扈’和‘户服艾以盈要(腰)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中的‘户’,说‘扈’、‘户’意思相通,都是‘佩带’的意思。任先生的古汉语教学,使我爱上了古汉语。我在对中学老师开《古汉语》课讲训诂学内容时,任先生与蒋礼鸿先生编著的《古汉语通论》一书便是我讲课的主要依据。”

任铭善对教学十分负责。我的窗友浙江省教育厅教研室王湄若学姐回忆道:“在杭大求学期间,我在201教室听完任先生的大课后,曾在讲台边向他求教一个尚未听明白的问题,任先生居然又板书,又讲解,那顶真的劲头,那洪亮的声音,仿佛不是在为一个学生答疑,而是又在为上百名信徒讲经。问答的内容,我早已忘记,但当时的场景,尽管穿越了半个世纪,却依然十分清晰……”

任铭善多才多艺,精通诗词、书画、篆刻。我的窗友温州大学中文系沈洪保教授(《汉语大词典》主笔之一)回忆说:“我喜欢书法。我问任先生‘我学书法,学哪一家为好?’任先生告诉我说:学唐代褚遂良的。褚遂良是唐初书法家。其书体继承王羲之、虞世南、欧阳询诸家,并能自成体系。他善把虞世南、欧阳询的笔法融为一体,法则温雅,笔法多变,比前辈更显舒展。你可以临摹《雁塔圣教序》。”  

当年我同寝室的周德兄,开始时他对任铭善“活字典”之传闻并不信服,说要去当面试一试。他从《诗经》《论语》《孟子》里,摘出几个词语,写在一张小纸片上。一天,他在学校图书馆旁的大路上碰见了任先生,于是便立即从大讲义夹里取出要向任先生请教的小纸片(我们读大学时,都随身带一个大讲义夹,犹如今天大学生喜欢背一个大书包或随身带一个笔记本电脑一样)。殊不知任先生不仅当场给周德解释了所提问词语的词义,还背出了有关词语上下文的句子。周兄回到寝室后,大叫“服了,服了!真的是名不虚传的‘活字典’啊!”

任铭善给我们上《古代汉语》课程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半个学期左右。他给我们年级讲授《古代汉语》中的训诂学与音韵学,指导我们学《说文解字叙》(许慎)、《辞通序》(刘大白)、《经义述闻·通说·无虑》(王引之)、《释门》(阮元)、《诗本音·节录》(顾炎武)、《毛诗古音考自序》(陈第)、《论轻唇之音古人读重唇》(钱大昕)、《舌音类隔之说不可信》(钱大昕)、《以四声区别字类》(马建中《文通》卷二)、《动字辨音》(马建中《文通》卷五)、《三十六字母例字》(节选清代江永《音学辨微·九辨翻切》)。我能够懂得一些关于训诂学与古音韵方面的知识,忘不了任先生给我们的训诂学音韵学启蒙教育。

1963年3月7下午,任铭善在中文系教学大楼201教室给我们作过一次学术报告,题目是《建国以来关于语言研究上的几个问题》。这是他摘掉“右派帽子”后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上讲学的讲台。至今我还保存有听他讲学的“速记笔记”。尽管我的“速记”可能有误,但我在其中又一次读到了他的许多真知灼见,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去写《小学语法讲话》。这是任铭善在“普及语言学基本知识”!

任铭善一生以育人与著述为己任,出版有《小学语法讲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52)、《小学语言教学基本知识讲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54)、《礼记目录后案》(齐鲁书社,1982)、《汉语语音史要略》(河南人民出版社,1984)、《古汉语通论》(与蒋礼鸿合著,浙江教育出版社,1984)、《无受室文存》(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等等。许多论点,为前人所未有。

近几年来,抢救古文古诗词吟诵调,抢救国学中的这一“国宝”,上下联动,教育部和国家语委正在申报“中华吟诵”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也成为被抢救的对象之一。因为我在杭州大学中文系读书时(1998年9月改名为浙江大学中文系)跟夏承焘、任铭善等教授等学过古文古诗词吟诵。并且,我们还将诸位老教授的吟诵谱记录下来,油印了一本由夏承焘先生题字的的《诗词朗咏谱》。

2010年3月23,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吟诵分会秘书长徐健顺、常务理事兼社会教育部主任陈岳琴等5人,从北京到浙江省松阳县录制我的吟诵调。我为之吟唱了1960年夏承焘、任铭善、刘操南、盛静霞等教授亲自教我们吟唱的古诗词文40首(篇),还吟唱了自制古诗词调21首,共61首(篇)。

人们常说:“饮其流者怀其源,学其成时念吾师。”我上大学时能够遇见任铭善这么一位难得的好老师,非常荣幸。我会永远怀念人们记忆中的“活字典”——任铭善教授。

来源:《江海春秋》2014年05期

 

作者 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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