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通日报》2018年2月8日A6版
作者:顾遐
袅袅乡音,殷殷乡情。1月30日,通籍旅美学者敖小平携著作《南通方言考》在城市博物馆举办首发式,他乡音无改,带来题为《南通文化的危机与复兴》的讲座,一条南通方言的消亡时间轴让在场的40余位本地文史学者忧心忡忡。
本书历时近8年完成,共7卷80多万字,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以南通市区(护城河以内)方言为主要研究对象,力图结合中外语言学精华,对汉语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有所创新,将全国方言研究推进一步。希望更多的人增强意识,参与到保护方言文化中来。
“各地方言都存在变化、消亡的过程,从中央到地方,从政界到学界,主流都在呼吁保护传承方言和地方文化。在全球一体化的大潮中,对于地方文化采取什么态度?是听之自生自灭,还是保护其多样性?该怎么做?”这是敖小平要和家乡父老共同探讨的问题。
南通方言或在100年内消亡
离乡愈久,思乡之情愈浓。年届花甲的敖小平旅美30多年,长期关注南通电视台两档方言类节目“总而言之”和“今晚评谈”。他注意到,“接受采访的当地民众中,年纪越轻说南通方言的越少,20岁以下的孩子几乎没有人说。按照这一趋势发展下去,南通方言将会像大多数汉语方言一样,因为不再有人使用而在100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消亡。”这并非危言耸听。敖小平展示了根据数理语言学绘制的南通方言消亡时间轴,“就像在看一朵美丽的花慢慢凋谢。我在做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样,做完之后看了心上难过。”
南通方言的使用人口迄今没有可靠的统计数字,只能根据2010年人口普查的数据推算。敖小平据2010年南通航运职业技术学校讲师肖健的实证调查推算,目前三个年龄段说南通话的比例为:祖辈(60+)76.6%、父辈(21-60)56%,子辈(10-20)13.2%。
别具一格的南通方言形成于过去1600余年间长江三角洲成陆过程之中,是少数可以通过古代文献考证其发生过程的方言之一,吸引了众多语言学者探究的目光。原南通师专校长易国杰透露,北京大学曾专门派一个小分队来南通调查方言。
敖小平指出,通西话、金沙话、通东话,分别对应于古代的三个江心沙洲———胡逗洲、南布洲和东布洲,都亟待保护,其中金沙话最为濒危。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原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司长李宇明强调:“一种语言的消失,就将意味着人类一种文化的失落。人类的文化发展需要多样性,需要不同的文化基因。”
代际传承的削弱,人口流动的加剧,使方言的生存空间日渐窘迫,有人在竭尽所能为方言文化培土。《中华姓氏源流大辞典》的作者徐铁生1957年便发表南通方言研究文章;陶国良编写的《南通方言词典》2007年问世,近期将修订;季修甫、王宇明、黄步千等作家发表了大量有关南通方言方面的文章……2005年,时任南通电视台文艺部主任王宇明策划了方言栏目“总而言之”,二侯(严军)、三侯(杨励铭)说着亲切的家乡话播报老百姓身边的事,几年后又创办“今晚评谈”,多年来两档节目一直保持极高的收视率。2009年,首部南通话电影《小城牛事》出炉。两年前,陈佳平(曾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攻读硕士学位)和高志晏(即将获得美国乔治梅森大学语言学专业博士学位)创办了公益网站“南通方言网”。纯粹靠搜索和链接,目前访问量才四五万。
两桩事触动写作计划
上世纪80年代,敖小平在语委工作,和同乡王均老先生是同事。王均师从罗常培(与赵元任、李方桂为早期中国语言学界“三巨头”),他数次感慨,“小平,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不曾对家乡的语言有所贡献,以后就靠你们年轻人了!”
自1983年始,敖小平多次回通进行田野调查,并发表中英文学术论文;1986年,赴美求学,1993年获美国俄亥俄州大学理论语言学博士,论文题为《南通语音与音系》。岁月在忙碌中悄然而逝,“我没有意识有些事情要做就必须抓紧时间做,但一直记在心里。”2009年有两桩事对敖小平不啻当头棒喝。父亲的离世让他意识到吾生也有涯的紧迫感,“今生之事今生了,不能留下遗憾。”
易氏自明代祖居寺街,敖小平在整理家族历史时得知,外祖父易作霖写过两本重要著作———《国音学讲义》(1920)和《国语文法四讲》(1924),前者被教育部定为全国教授国语参考书,此前易家无人知晓。经过敖小平重新编辑和整理,两本书于2010年分别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北京商务印书馆再版。
易作霖(1897-1945),号剑楼,毕业于通州师范学校,从事推广国语工作,1923年由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指定,与黎锦熙、赵元任、林语堂等11人组成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委员会。
外公英年早逝,1954年出生的敖小平虽未曾与之谋面,但冥冥中似有无形的力量牵引,扪心自问,“外公20出头就写了两本书,我这一辈子花这么多时间学语言学,还没定下心写点东西,有点对不起外公,对不起家乡。”
2010年3月,敖小平动手写提纲,因为有全职工作,孩子年幼,每天最有效的写作时间是凌晨3:30-6:30家人熟睡的时候。所有碎片化的时间,敖小平都见缝插针地码字儿。直写到眼睛发花,从肩膀到手腕没有一处关节不肿胀疼痛。2015年7卷初稿终于完成,
80多万字从头到尾复读修改一遍,敖小平这才松了一口气。2017年12月付梓(其中自资20万元),花了近8年时间。成书期间,少不了家人、同侪的无私帮助。上世纪80年代,敖小平放暑假回通,每天到图书馆抄写孙锦标的《南通方言疏证》(1913),但是年代一久,墨迹变淡,漫漶不清。王宇明雪中送炭带来一套复印件,还提供了多年收集的牌儿经。
母亲易鲁是语文老师,不辞辛劳地补充语料、审阅书稿、提出修改意见。“比如,我不懂‘吹了竹管睡了吧’是什么意思,向母亲请教,原来过去穷人家点油灯用竹管,里面放上些豆油。”2016年8月,90高龄的母亲因病仙逝,未能看到儿子的著作出版。舅父易坦与敖小平情同父子,平时只要想起童谣民谚就赶紧用纸记下来,甚至在临终前夜的病榻上还口授了两则谜语。敖小平回忆起点点滴滴,不胜唏嘘。
一本普通读者看得懂的语言学专著
自1875年的《通州直隶州志》以一份方言词表开南通方言研究先河以来,数十种研究专著各有所长。敖小平一口纯正的寺街口音,有着天然优势;又接受过中西合璧的系统语言学科目训练,掌握英、日、德、法等多种外语,条件可谓得天独厚。
著名语言学家许宝华评价,《南通方言考》对过去著作中或阙如或语焉不详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调查考证和分析研究,提出可信的见解,填补了某些空白。作者搭建起一个金字塔形的词义网络,为不同方言间进行词义比较提供便利,可谓此研究方面的创举。
方言区归属众说纷纭。本书提出,南通方言与徽州方言同源,属徽泰方言的泰如片。“真正的问题不在于结论,而在于产生结论的过程,在于这一过程中所依据的理论和方法。”南通话的音系观点不一。敖小平借助声学语音学仪器进行实验测量和统计分析,获得清晰的量化表达。归纳构建声韵调系统———声母39个,韵母33个,声调7个。
南通话如何用汉字书写?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钩沉索隐的字有900多个。例如,“相xèn”看、观望。《尔雅》释诂:相,视也。通用汉语出现在合成词中,南通话中合成词更多,相食、相呆等,也可单用。
书中收录了特有词语6796条。如月食(1月31日晚出现蓝血月),南通话是“野亮月子吃家亮月子”。语料篇采撷了通俗常言、歇后语、谚语、儿歌民谣、山歌、僮子戏、牌儿经、现代南通文学作品、翻唱歌曲,小电影,方言电视栏目等,鲜活生动,读来都是熟悉的家乡味道。
100多万南通人要为保护传承做点什么
南通方言是南通人特殊的身份标志。原汁原味的乡音乡语,要使用才能传续。敖小平打了个比方,“小河没水,大河也会干。”全世界文化多样性的大河,正是来自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涓涓细流的汇入。“期望更多年轻人看到地方文化的价值和魅力。我在写作过程中,对江海文化这块宝贝有了更深的认识。”
“如同保护濒危动物要从保护生态环境下手一样,保护方言也要从方言所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下手。要尊重地方文化氛围,保障人民使用方言的权利与其政治经济利益之间不发生冲突。否则,所有保护终将沦为一句空话。”
乡音犹昔,乡情萦绕心间;故园尚存,乡愁有所归依。“今后南通方言和文化要往哪个方向发展?在世100多万南通人,是否要为保护传承做点什么?”漫步寺街,恍然如昨。学术研究和民间传承并驾齐驱,政府资助和个人力量相互扶持,与会专家建言献策。
语言的生命力在语料里,南通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周远富认为语料库的建立有利于记录性和研究性保护。年已耄耋的徐铁生建议成立出版基金资助民间研究者,希望有生之年能出版《通东方言词典》。
全世界专家有共识:双语让人变得更聪明。除了代际传承,培养师资、编写教材,开设学习班,上海已经走在前列。敖小平设计了南通话拼音方案及电脑输入法,“会南通话、懂拼音的人,一两个小时就能掌握。”
四大名著,特别是《红楼梦》《水浒传》中颇多方言俚语,艺术价值历久弥新。在当代,文学、影视、戏剧、歌曲等都是方言生长的沃土,媒体更是重要的传播途径。“总而言之”栏目坚持了十多年,钦佩之余,敖小平建议针对目标受众,特别是年轻人,加长时段,丰富内容。“希望大家群策群力,争取把老祖宗传下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原封不动甚至改进之后传给子孙后代。”
雪迹尚未消融,斑驳的色块点染屋顶枝头,生机就在严冬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