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个别字演绎而来的“沙地文化”

陈亚昌
《江苏地方志》2017年06期

一、几个文人掀起的沙地文化

20世纪90年代,在启东、海门官办或个人网站上突然冒出一个新群体,名曰“沙地人”,他们创造的文化叫“沙地文化”,“百度一下”,竟能找到相关网页约六十多万篇。简单梳理一下,有个海门籍的文学翻译家卞之琳先生不知在什么地方使用过沙地人一词,方言中“沙里”和“沙地”的发音很近似,老先生可能离开本地有些年头了,误将沙里人写成“沙地人”,本来无关紧要,哪里知道一个不经意的别字,被几个启海文人拾了鸡毛当令箭,由沙地人演绎为洋洋大观的“沙地文化”,还出了两本书,即海门邹仁岳先生的《东洲记忆》和启东陆欣先生的《沙地风情录》。2004年5月13日启东市委书记沈振新作出批示:“沙地文化是中华民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沙地文化好像铁钉钉在铁板上——铁定了。但真理有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因事关地方志和地方文化编写的一些原则问题,故笔者不辞谫陋,认为有必要略作辨析,以正视听。

对沙地文化定义的解释大概有五六种之多,都是启海几个文人下的。开始只将海门南部的沙里人写成“沙地人”,后来演绎为海门沙地人=南部沙里人+北部通东人;启东与南通县(今南京市通州区)的东部也有类似情形。据此邹仁岳先生所下的定义为:“海门,启东,加上南通的一部分,都是昔日因涨沙而形成的土地,因此被称为沙地。这里的居民被统称为沙地人,讲的是沙地话,这里的文化也就被称为沙地文化了。从日常生活、风俗习惯,到民间文艺、沙地文化自有其特色和魅力。”这样的定义显然有重大疏漏,海门、启东南部地区居民的老祖宗大多来自崇明,而崇明人自称来自句容,于是有人笔锋一转,崇明人和句容人全成了“沙地人”了。但句容位于宁镇丘陵,是名副其实的山地。大概这些沙地文人自己都觉得不好自圆。

2008年5月28日《启东新闻网》发布新闻称,由陆欣同志主持的《沙地民俗文化研究》通过省专家组评审,成为2008年度南通市哲学社会科学资助课题,便避开“沙地”,直接给沙地文化下的定义是:“沙地文化是一种富有鲜明特色和丰厚底蕴的地方文化,系江南大吴文化北延的一个重要分支,又是南通地区江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自然环境、历史渊源、经济文化等多方面考察,沙地文化在区域上以启东、崇明、海门为中心,向北包括通州、如东、东台、大丰、射阳一带的沿海地区,以及太仓、张家港、上海郊县的部分沿江沿海的带状地区。”除了几句不着边际的空话外,与笔者发表于《江苏地方志》2007年第5期《沙上人探源》的文章有点雷同却走样了。更有甚者,有些无聊文人,在网上转载笔者文章时,将沙上人统统改为沙地人,不好改的干脆删掉不用,还具上卑名“陈亚昌”,似这样,我也成为“沙地文化”的提倡者或赞同者了。凡此种种似有强奸民意之嫌疑,不是唯物主义者的应有态度。

二、杜撰的“沙地”概念

笔者在古代文献资料中偶然也见过沙地一词,如《大元海运记》“(潮涨)两向俱有白水;潮退,皆露沙地。”这里的沙地是指涨潮没入水中、退潮后露出水面的沙浅。再如徐光启《农政全书》种薯法也有“沙地”,是指土壤中添加沙土,以利甘薯生长,是耕作方法,而非土壤的专有名称。由于沙洲形成过程中土质不同,过去崇明、启东、海门的农民将土壤分为犟黄泥、黄泥土、黄夹砂或砂夹黄、砂土、咸砂土等,没有沙地一说。现代将土壤分得更细,如启东根据全国和省定的《技术规程》,查明本县土壤共分2个土类,2个亚类,6个土层,20个土种,却没有一个叫沙地的。即便沙地文人在其它古文献找到沙地一词,也不能以偏概全。

沙地一词不见于《辞海》,但在“百度词条解释”里能找到专业人士的解释:“在半湿润、半干旱地区,由于受自然及人为因素的综合影响和干扰,形成类似沙漠的地貌类型,称为沙地。”不用解释就知道沙地的大概语意了。

扬州以东的数万平方公里都是涨沙而成的土地,都是“沙地”,但居住在这里的二千多万居民是不是都叫“沙地人”?有2500多年历史的淮扬文化是不是也要纳入沙地文化?如果作为地名,“百度一下”,除浙江萧山外,山城重庆、江西山区等也有以沙地为名的乡镇和学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里没有必要探究这些地方为什么叫沙地。也许笔者囿于所闻,没有听说扬州、泰州、南通乃至盐城几个地区有以沙地为名的地名或学校。

综上所述,由几个启海文人在没有历史依据、现实依据,也没有科学依据的情况下,自说自话将崇明、海门、启东等十多个县市的土地名为沙地,这不是创新,而是凭空杜撰,甚至荒腔走板得叫人啼笑皆非,就不能以平常心而等闲视之了。

三、沙里人和通东人(江北人)没有共同的“历史渊源”

五代后周显德五年(958年),将静海县的东部另行建县,名海门县,隶属通州,是淮盐的重要产地。据《宋史》记载,号称盐都的楚州盐城监每年产盐四十一万七千多石,而通州丰利监(专管静海、海门两县盐业的机关)每年产盐高达四十八万九千多石。直到今天,通州、如东及海门、启东北部等地以灶、甲、总、场命名的地名特别多,可看出当年煮盐业遍布通州各地,十分发达。由于元明时期的长江主泓道北移,造成海门境内土地大片坍没,到了嘉靖年间,古代海门已坍至吕四、余东、四甲一线。清康熙十一年(1672),海门裁县,其地并入通州(今通州区),建静海乡。存世714年的古代海门从此结束。而她的子孙后代仍然坚守故土,就是今天居住在通吕运河一带的通东人,人口约50万,是古代海门人的嫡系传人。

在古代海门南部坍塌后的近百年中,长江主泓道又偏向南侧,于是从狼山以东至崇明,绵亘一二百余里的江面上神奇般地涨出了一百多个新沙洲。此时长江口已东移至崇明本岛,许多江心沙洲不宜量海煮盐,随着苏北盐业经济的日渐衰落和江南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决定了新涨沙洲必然接受当时长江口经济中最先进的植棉织布的生产方式。所以最早涉江来到新涨沙洲上的,不是通州盐民,而是崇明农民。乾隆三十三年(1768),清政府为了解决崇明与通州为争夺新涨沙洲的矛盾,制定了一个全新方案,将通州的安庆等19个沙洲划出,与崇明的富民等11个沙洲以及天南沙,组成海门直隶厅,交由江宁(今南京)管辖,治府设于茅家镇(今海门镇)。境域范围大约在狼山以东至黄海边(今启东中部)一个狭长地带,居住在新沙洲上的崇明人和通州人(原崇明农民)一律放弃原籍,改入海门籍,自称沙里人。

古代海门(958~1672)与近代海门(1768~1949)之间,构成历史要素的人、地、时、事都没有直接传承关系。不仅有近百年的时间断层,行政隶属不同,而且古代海门全是量海煮盐的灶丁,近代海门则是清一色“种棉花吃麦饭”的农民,何来共同的“历史渊源”?

四、沙里人和通东人各有方言,没有共同的“沙地话”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颜逸明先生是从事语言文字学教学和研究的专家,他认为:“启东县和海门县的方言情况大体相同,都有两种方言:一种叫‘沙里话’;一种叫‘江北话’或‘通东话’……沙里话与江北话有明显区别,沙里话跟崇明话相似,江北话跟南通话有许多共同点。比如普通话‘洗脸’,江北话也叫‘洗脸’,沙里话说‘揩面’;‘穿衣服’‘下棋’,沙里话说‘着衣裳’‘着棋’,江北话动词分别用‘穿’和‘下’,不用‘着’;‘喝茶’,沙里话说‘吃汤’,江北话说‘吃茶’;‘玩儿’,沙里话是‘白相’,江北话是‘嘻嘻’;沙里话没有儿化韵,‘小孩子’叫‘小倌头子’,‘猴子’叫‘猢狲’,江北话有儿化韵,‘小孩儿’叫‘细小儿’,‘猴子’叫‘猴儿’;沙里话‘啥物事’、‘啥人’是‘什么东西’、‘谁’的意思,江北话不说‘啥’,‘什么东西’叫‘底东西’,‘谁’叫‘喇个’‘哪个’。”(颜逸明《吴语概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江苏方言概述》(吴语区)也同样将沙里话与通东话分属两种方言,没有混为一谈。毋庸赘述,语言学家的结论源于社会调查,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五、沙里民歌与通东迥异不同,且至今没有融合

民歌更能体现地方文化的特色。2007年3月24日,江苏省政府批准省文化厅确定的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正式公布,沙里人唱的海门山歌和通东人唱的吕四渔歌并列其中,很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特色的地方文化,并得到政府文化部门的肯定。可到了沙地文人手里就像变魔术一般,“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成了一种“富有鲜明特色和丰厚底蕴”的沙地文化了。

再以做道场为例,沙里人做法很单调,请几个和尚念念经,叫“拜忏”,为死者祈祷消业送上西天极乐世界。而通州一带则请道士做道场,内容丰富多彩,除念经外,下午有一二小时的硬气功、杂耍等表现,晚上还要唱昆腔,弹拉吹唱十分动听,有些昆腔爱好者也参与其中露上一手,极有文化内涵。据说昆曲的发源地昆山,新中国成立前已找不到一个会唱昆腔的,可在通东地区,找几百个会唱昆腔的都不成问题,说明这一带某些民间文化底蕴十分深厚。

六、族群隔阂客观存在

中国许多地方文化和族群文化之间,友好交流、融合相处、共同发展是历史的主流。但无须忌讳,地区之间、族群之间的相互歧视、相互贬低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这也是我们区分不同群体文化和地方文化的一个重要依据。生活在同一地区的沙里人与江南人一样称通东人为“江北人”,通东人与北方人一样称沙里人为“南蛮”或“沙蛮”,这都无须解释的历史现象。

所谓的沙地文化,无论沙里人还是通东人,心里都清楚,实际上就是以沙里文化为中心的文化。但不同的群体文化之间没有主次之分,只占启东人口10%的吕四人(通东人)中流行的吕四渔歌,与沙里山歌在文化层面上有高下主次之分吗?所以说到底,沙地文化所折射的依然是某些文人歧视江北人的历史惯性在新环境中的心理“变异”。

七、背离唯物史观,研究地方文化必然失之偏颇

文化有多种不同概念,但不论何种文化,是人们在社会物质的或非物质的长期劳动过程中创造的且为生活在一定历史时期和地域空间内的群体所接受、传承,有比较明显的共性特点。因此构成群体文化或地方文化的基本要素是由人群根脉、历史源头相同,语言特征类似,风俗习惯相近,社会交往密切等要素构成,都属于历史范畴。只有坚持唯物史观,历史学才成为科学。

笔者手头有《沙地风情录》(下简称《沙地》)一书,无意评价该书,只举一些实例用来说明一点问题。在第33页《腌荠汤》一节中,开头这样写道:沙地有句俗话,叫做“三天不吃腌荠汤,脚裸廊里酥旺旺”。短短十四个字中,竟有“腌、荠、裸、旺”四个白字,而其正字都属常用字范围。腌荠,当为“盐齑”的白字,齑,音jī,盐齑,切碎的咸菜。荠,沙上书面语读如“徐”(xǘ),口语则读“西(xī)”,没有读“jī”的。脚裸廊,是沙上话对下肢的形象叫法,读作“脚(入声)—果—郎”。“裸”,普通话读“lǔo罗上”,作者却将“裸”读成“果”了。股,第一义就是大腿,其音其义,沙上话与普通话一致。“廊”的音不错,但通假要考虑字义相近,不能走得太远,即使外文译音,也要体现中国人的认知习惯,沙上话不是外国话,“郎”与人有关,且十分通俗,当写作“脚股郎”较相宜。“酥旺旺”的本意是指没有气力的一种病态,丝毫没有精神焕发的意思,而“旺”有火势炽烈,发达之义,普通话读“wàng(往)”,沙上话却读“yǎng(养)”,分属两个不同声母。在祖国医学中黄是一种病色,所以“酥旺旺”的正确写法当是“酥黄(wāng王)黄”。《沙地》将荠菜写作“茜茜”,倘若读者不是沙上人,一定读“倩倩(qiàn qiàn)”;还将元麦写成“儽麦”,这个“儽”字,恐怕万人中难得一人认识,一查《辞海》,原来连小学生都识的“傀儡”的儡字,是儡的异体字。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如果将“脚裸廊”中的“裸”放到这里来就对了,不过不读“lěi儡”,沙里话读“lóu楼”。

千感万叹,归结成一句话,文章千古事,只有坚持唯物史观,尊重历史事实,存精去芜,继承发扬优秀传统,用心写作,才能更好地教育后代,建设美好家园。最后用列宁的一段话与大家共勉:

“在社会现象方面,没有比胡乱抽出一些个别事实和玩弄实例更普遍更站不住的方法了。罗列一般例子是毫不费劲的,但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或者完全起相反的作用,因为在具体的历史情况下,一切事情都有它们个别的情况。如果从事实的全部总和、从事实的联系中去掌握事实,那么事实不仅是胜于雄辩的东西,而且是证据确凿的东西。如果不是从全部总和、不是从联系中去掌握事实,而是片断的和随便挑出来的,那么事实只能是一种儿戏,或者甚至连儿戏都不如。”

作者 zg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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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dong
dongdong
4 年 以前

此文逻辑有点乱,既然“沙里人”瞧不起“江北人”,为何要将“江北人”的文化纳入沙地文化?要将通东话纳入沙地话?

Garfield
Garfield
2 年 以前
回复  dongdong

并不是将江北文化纳入沙地文化,而是就是说沙地文化覆盖江北文化,比瞧不起更加严重,换而言之,举个例子,日本殖民台湾,同化台湾,将江北文化彻底同化,此后再无江北文化,通东就是沙地文化,江北文化彻底不能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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