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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啊,这次是丫头还是侯?”
“当然是侯啊!”
老赵急急忙忙抱着伢儿往江边跑,自江北狼山迁至常阴沙已有十来年,夫人头回生了丫头,这回老赵心里真想要个侯。在他听来,邻里平常的口头话“是丫头还是侯”就像是一副枷锁,压着他向来高昂的脖颈。老赵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丫头就当作了侯,一脚跟过了江到了江北。
上了岸,老赵四处打听,终闻姚港糍粑圩的徐家倒是刚生了个男孩叫狗侯,已是家中第三子。以吾之次女换徐家小子,岂不两全其美乎?两家一拍即合,二位娃娃的命运从此已被改变,来到世间是各自奇妙旅程的起点,子女互换则是二位一生姻缘的开端。
终于,二位从不算兄妹的“兄妹”成为了夫妻。婚后,他们住在常阴沙南丰镇东首,徐家的三子也改姓赵,学名赵桂先。
上面是1947年的一张老照片,记录了姚港徐氏一个大家族的往昔。赵桂先的生母庄太夫人70大寿,其四子二女,儿媳女婿,家孙外孙尽于草屋前合影留念。中间端坐的是庄老夫人,其左手边(照片上为她右侧)依次是她的四个儿子,赵桂先正是第三个(二排右起第4个);老夫人右手边(照片上为其左侧)依次是两位女婿,四位儿媳,其旁边的大女婿(即二排左起第7个)正是我的曾祖父,而我的祖父那年14岁,站在后排右二,一个抱孩子的道士身后。
故事似乎太遥远了,这只是当年江北南通迁往江南常阴沙成百上千个家庭中的一则故事。今天祖居长江沿岸的南通人,家里总有几个常阴沙的亲眷,说不清是表了几表、堂了几堂的亲戚。这一切都和清末长江两岸的涨坍有关。如南通姚港,正是清雍乾年间新涨出的土地,但是到了清末,江岸又曾出现严重坍塌现象。
“自光绪初年常阴沙涨而益东,江流逐渐移为子午线,直冲北岸。潮汐荡刷,南风尤烈。遂至沿江地亩日坍一日。东起姚港,经任家港、芦泾港、庙港,西至天生港,计地二十四里余。三十年来,坍削地亩面积已有十万余亩。”
“昔时江岸距城之西南远者二十余里,近亦十余里。今则姚港距城人行道仅八里,鸟道仅五里。”
《光绪三十四年六月芦泾港、任家港、姚港、天生港人民代表陈琛、袁煦等二十人公呈关州牧江坍日甚农田日削吁乞详请奏闻筹款筑岸文》,《特莱克与南通保坍史料》,南通: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港闸区档案馆编,2009年
“沿江六七十里坍户千数,百家迁徙流离,顿失生业。”
清宣统三年夏天,南通沿江又受特大潮灾。
“民愚无识,又狃于天幸之可以屡邀,而今年闰六月十六七八数日之飓潮,遂得而乘之,凡沿江之岸当潮之冲者,袤长三十里,卑薄之堤,乃一旦扫地而平焉。会江受上游之涨,而七月初四五六七数日,霪雨又连,昼夜不辍,内水四注,江不及泄,而州民乃复遘第二次之灾。”
张謇:《通州江岸潮灾报告书》序,《特莱克与南通保坍史料》,南通: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港闸区档案馆编,2009年,第208页。

总的来说,清末民初的南通一直饱受江岸坍塌的侵扰,而江中常阴沙正不断涨大,大量操崇明话的沙地人前往垦荒。和沙地居民比起来,老岸上的南通人向来就是只愿耕好自家一亩三分地,极为安土重迁的族群。若不是江岸坍塌导致的耕地不足,断不会激起南通人前往荒芜的常阴沙购地置家的兴趣。即使大量操南通话的南通人移民常阴沙,但他们在那里终究是少数族群。崇明人占了大多数,就像他们开垦启海地区一样,哪里有沙洲新涨出江面,哪里就有沙地人的辛劳背影。今日的常阴沙早已是张家港市的一部分,其东北部乐余、南丰等地主要方言即为崇明话(当地称为老沙话),其余有部分人说江北话,江北话又分西路与东路,西路话即江淮官话海如方言,东路话即为南通话。
而今张家港市内南通话的存续现状如何?一直是困惑我多年的问题,随着沪苏通大桥的通车,南通与张家港之间的车程仅为半小时左右。我和家人也第一次踏上了“常阴沙寻亲之路”,一如百余年前两个娃娃的机缘巧合,我们在南丰镇东首的一片已拆为废墟的田地上找到了一位正在种田的老人,随口聊了几句,我便发现他的“狼山牌普通话”是那么熟悉,这是以南通话为母语的人独特的普通话发音。一旦对上了乡音,那种感觉便无可言表,尤其是在张家港两个“东路侯”用“东路话”交谈甚欢。遇到老乡,87岁的爷爷说出了他舅舅“赵桂先”的大名,种田的老人立马放下锄头,跨过田坎、一手去口袋里摸香烟、一手已经伸过来与爷爷紧紧握住。“赵桂先就是我家的伯伯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真是无巧不成书,我赞叹江岸多变给家族带来的偶然异境,更庆幸物非人非后的相逢。这位老人是赵桂先弟弟的儿子,他热情地带我们去赵桂先儿子的家中,爷爷终于见到了自己的表弟。谁也没有料到二人的初面竟是一场重逢。
祖父让我一定拍一张带“南丰镇”三字的图片,代表他到了这里。
一座电线杆背后的土地,
是长江挟裹着的泥沙。
江水掠走江北的市镇,
把人的生机冲到此方。
往事乘着船筏生根,
随着咿呀言语发芽。
大桥终而连起两岸的土壤,
亲眷不愿撒开最后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