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音义结构看汉字拼音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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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浓缩了作者对中国文字改革的长期思考和研究成果,从语言和文字关系及语言文字本性的角度阐述了汉字改革的方向问题。

 

从音义结构看汉字拼音化问题

本源斋语言文字工作室·水月

 

语言是如何表达意义的?通过语音。索绪尔告诉我们人们选择一个语音来表达某种意义完全是任意的、约定俗成的。供人们选择的语音资源是极其丰富的,而人们如何选择则取决于具体社群的约定俗成。

我们且以英汉两种语言做个比较。英语有48个元音辅音组成基本语音构件,丰富的音节组合结构使得音节总数可达137600个(采用英文维基百科英语音节结构的资料作为统计对象,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English_phonology#Syllable_structure),而根据纽约大学 Chris Barker的统计(http://ling.ucsd.edu/~barker),英语实际应用的音节有15831个,使用率不到十分之一。汉语有60个声母韵母组成基本语音构件,共有纯音节400个左右,加上声调,汉语实际使用的音节数在1300个左右,而汉语音节组合的理论数是3432个,使用率超过三分之一。

比较两种语言,汉语的音节都是有意义的,即所谓单音语素,符合缺乏词的语法形态变化的语言类型;而英语不是每个音节都有意义,很多是多音节才表达意义,适合带词形屈折变化的语言类型。所以我们看到汉语音节的载义负担相当重,单音节同音词多就是一个证明,相同的音需要承担更多的意义。汉语虽然可利用音素不比英语少,还多过英语,但汉语的音节结构类型十分简单,不用辅音连缀,不以辅音收尾(除掉两个鼻音),远远低于英语可利用音节数,幸亏还留了四个声调,使得实际可利用音节增加不少。我们看到汉语从古到今的发展,音韵不断简化,词汇也从单音节为主向双音节为主演化。这是很好理解的,单音节的载义功能已经不能满足词汇发展的需要,只好向双音节和多音节发展,以承载更多的语义。但是汉语生成新词的基本方法仍然是单音词根合成的方法,这种方法使得新词可以通过构词词素了解词义。

理论上,发音总量可以通过使用更多音节而无限扩大。但有两种发音资源总是稀缺的。一种是简短的发音,尤其是单音节。另一种是响亮的发音。人们总是把这些优质的发音资源分配给最常用最重要的单词。比如,我、你、他,以及数字一到九,一般来讲都是用比较简单和响亮的音节。从这个角度看,不仅书写是有成本的,口语也有成本问题,即对发音资源的使用效率问题。分析语节省了形态变化所需的发音,所以表达同样的意思,需要的发音更少。而使用等量的发音,分析语就能表达出更复杂的意思。

同音异义词是对发音资源不足的一种反应。从实践上看,其运用也是有效的和必要的。因为现实生活提供了大量语法中语义表达不容许的约束。“时间”是名词,但没法“吃”。“骑”是动词,但不能作用于“河流”。能吃的“ji”只能是鸡,能骑的“ma”只能是马。而且,随着使用者的视角从句式到语篇的逐渐体系化,对同音异义词的理解能力也越来越强。

当然,英语也仍然在对优质发音资源进行开发,比如web(网络)、hedge(对冲)、text(文本)、cloud(计算云)等等。如果不搞二次开发,腾笼换鸟,这些新词的发音要么很长,要么很怪,与它们的重要性无法匹配。

值得一提的是,为弥补既有汉语音节不够用的问题,声调(通过调值的高低变化)在不太影响发音时长的情况下增加了汉语音节的语义配载能力。

文字是视觉符号,语音是听觉符号。文字从属于语言的听觉符号性质,是语言的同构形式和替代手段,我们称之为文字的替代性。凡是文字单位等值于语言单位的情况都可以看做是替代。文字独立于语言的视觉符号性质,是对有声语言局限性的视觉性补偿和空间性表达,我们称之为补充性。文字介于替代与补充之间的中介性质就是替补性,比如文字总是以补充的方式完成了对语言的替代,这就是一种类符号、类编码现象。相对而言,拉丁字母是替代性的,汉字是替补性的。

显然,拼音文字就是语言的同构形式,在书面上呈现的是字母按发音顺序的线性排列,没有补充信息,类似条形码;汉字则是语言的替补形式,在一个个的方块型符号内集成了很多信息,类似二维码。之所以说汉字只是汉语的替补而不是补充,因为汉字不可能完全独立于汉语,汉字的声符就是跟汉语保持关联的纽带。但汉字分析和标记的不是汉语的语音系统,而是一个个具体的词语或语素单位。如汉字“马”并不代表汉语中mǎ 这个音节(汉字中的“码、玛、犸、蚂”等字都读mǎ),而代表mǎ 这个音节和所负载的个别语言单位意义的结合体。 形声字的形符所起的就是替补的作用,汉字没有纯表音字,离开形符就不成其为汉字,从文字的符号学特性来讲,也认定汉字属表意文字,它不像拼音文字一样,仅仅复制语言的声音,跟语言同质,仅是替代关系,而是异于汉语的符号体系,跟汉语是替补关系。

说到这里,我们就要引入一个概念,叫“语言文字生态”,即从语言文字是有传承性的“有机体”来说,各国语言文字都是一样。西方字母文字都有词根,通过词根可以解读词的来源和意义。汉字改拼音文字将失去传承,因为汉字是通过字形表达意思的,汉字又是汉语词的构成要素,没有对汉字的解构就不能追溯词源,从而使得汉语词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汉字改拼音文字将变成一种“无根”文字,只有表层的词,没有深层的词根,那么多的同音词根语素需要人为地以一种技术手段区分,但是这种手段是非语言自身属性的,因此不可能作为正常使用的文字。以英文为例,属于语法范畴的构词成分也是从语音上有所反映的,如ing、ed的词尾形态;又如表示复数的s词尾,都在语音上有所表现。而用添加“表意字母”区分汉语同音词并不是采用的语言手段,而是硬性规定不同字母,即所谓的“意母”来区分同音,没有任何理据。用不同字母或组合“变拼”同音从而区分同音词和词素的方法,总体来说这种资源远不够用,也流于复杂。国语罗马字就是例子。

汉语是单音节语素为本的一种语言,双音节词占多数也不能改变这一判断,因为这些双音节词基本都是单音节语素的合成词。词根的作用至关重要。而拼音无法解决单音词根语素同音多的问题,也就是说没有语言基础,汉字拼音化之路走不通。有些文改研究者把拼音文字理解成用字母构成的文字就是拼音文字,因而用不表音的字母来区别同音字,还引用英文里的“不表音”字母来说事,却不知那些不表音的字母并非为了区别同音字而设计的,原本是表音的,因为语言的发展变化而不再表音,是历史形成的,这跟用不表音或专门用于“表意”的字母来区别汉语同音词的方法完全是两码事。

汉语汉字是一种独特的生态系统。为什么有“字本位”的说法?汉字有独立话语权,表音文字没有。汉字不是跟具体语言单位绑定的,一个汉字可以是一个词,也可以是一个词素,甚至可以是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所以,汉字是有自己的体系的。“亚太”与“印太”一字之差,人们都习惯说字,而不会去管是语言中的哪一级单位。按理说,世界上任何语言都能够通过记录语言的音素形成拼音文字,但是汉语汉字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态系统,并且是一个拥有几千年生命的系统。汉语跟汉字在表意上已经形成了深厚的替补关系,而不是简单的汉字从属于汉语的关系,要抛弃这样的系统怎么可能?

汉语没有汉字的话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汉语的词源依赖于汉字,汉字拼音化了就没了词源,这是汉字拼音化不可能实现的理论根据,是由汉语汉字的生态决定的。任何“汉语拼音文字方案”都只能是汉字的转换代码而非正式文字。国际标准化组织ISO有对世界各国主要文字的拉丁字母转写标准,那只是一种国际化的技术标准,不是文字,且应用面比较局限。《汉语拼音方案》作为ISO拼写汉语的标准,主要用以拼写中国人名、地名以及文献标题。汉字系统不可能改变,但是,《汉语拼音方案》作为汉字的注音工具和汉语的拼写工具无疑是必需的,而且有着广阔的应用领域。

 

参考文献:

  • 《汉字主导的文化符号谱系》孟华 著 山东教育出版社 2014年
  • 《汉字的历史发展和现实观照》李如龙 光明日报 2014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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